为何过了30年，中国公益还在“萌芽阶段”？
从2011年我踏入“公益圈”算来，已经过去了整整12个年头，我仍记得大约是在2013年的某个晚上，我在火车的卧铺车厢，读到的一篇微信文章。
作者是一位年过三十的全职公益从业者，之前在外资公司工作，后面因为一些原因，到了公益机构，跟着一些行业前辈上山下乡。
其中，他提到一些细节，大概是因为他之前的职业履历是在跨国公司，所以自然而然拿来和公益项目、组织和行业进行对比和讨论，而带他的前辈，总是会说“中国的公益行业还在萌芽阶段”，来作为一段讨论的收尾。
而有趣的是，他发现这位前辈好像每年都会说“中国的公益行业还在萌芽阶段”，而根据行业内的一般说法，距离中国开始有“公益行业”，已经过去了30年了，作者就忍不住吐槽“怎么每年都说中国公益行业还在萌芽阶段，这都萌芽了30年了，怎么还在萌芽？还要萌芽到什么时候？”
当时看到这里，车厢是已经关灯让大家睡觉了，作者写得栩栩如生，我忍不住想要看完再睡，所以是蒙在被子里看的，当读到上面那句吐槽，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下子又有点紧张，生怕打扰到其他乘客，因此对这件事印象特别深刻。
而这个问题，我愿意称之为“中国公益萌芽三十年之问”，在随后的若干年之中，我总是会时不时想起这个提问，也想搞明白这个问题，经过多年的观察、阅读、思索，大约在2020年左右，我感觉我差不多把这道问题的答案，拼凑得差不多了，现在我想把我的回答都记录在这里，作为一个年过三十的全职公益从业者，回答十年前的另一位年过三十的全职公益从业者。
我的回答可以粗略分为以下6个小节：
1）行业存在的基础
2）定义“行业发展”
3）从另外两个行业的发展历史中获得灵感
4）中国公益行业目前所处的阶段
5）中国公益未来发展的趋势
6）结语
一、公益行业存在的基础
我知道这几年，有不少从业者都认为公益行业发展状况不佳，对未来持消极态度，所以我想快速、简单地说一下，也作为第一个基本的结论，那就是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全世界，只要人类文明还存在，公益行业就会存在，所以不用担心这会成为一个“夕阳产业”。
公益行业能够存在的基础，第一层是心理学层面的，人具有被称为“同情心”的生理机制，大概率这个机制也不会随着人类的后续演化而消失。
第二层是社会学层面，从事社会公益活动的人和团体，能够获得被称为“社会资本”的重要社会资源，这个词在特定情境下，可以被“翻译成”诸如“权力”、“名望”、“品牌”等大家耳熟能详、直观易懂的词。所以，只要人类社会的运作方式还是以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化协作的方式在进行，这个基础大概率也不会消失。
第三层是经济学层面的，最近这几十年一直都有一个趋势，就是将企业的社会公益行为和企业产品的市场准入、投融资相关联，这也逐渐成为公益行业能够存在的一个新的基础，不过这个基础是有可能消失的。
二、定义“公益行业的发展”
接着上面，我相信大多数从业者会认为，“行业持续存在”并不等同于“行业发展”，在这一部分我没有自己的结论，也就是汇总了大家的观点。
这个“发展”会有两个层面，一个层面就是公益机构数量的增加、从业人员的增加、全行业筹资总额的增加、从业人员薪酬福利待遇增加、行业的公众认知度增加。
另一个层面的发展，是行业效率的提高，总体层面上是从业机构的专业度、运作效率、项目效果的提高。
当然了，我们也知道行业的发展是一个结果，而不是解决当今问题的“灵丹妙药”，其实很容易理解，实际上是从业机构和从业者们，大规模地解决了当今行业内中的种种问题，才达到了大家心心念念的“行业发展”的彼岸。
三、来看看医疗行业和互联网行业的发展历史
在这里就不叙述这个两个行业的发展历史了，只是谈一些发现和启发，比如说医疗行业，之所以选择观察这个行业，是因为医疗行业是一个比公益行业还要古老的行业，而且医疗行业也会随着人类文明的存在，而一直存在下去。
从医疗行业发展的历史中，我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医疗行业漫长的历史上，有大量“非常不靠谱”的时间，有记载的非常不靠谱的事情或者说医疗事故也很多，而且这些大多是性命关天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阻挡医疗行业持续发展的步伐。不过，虽然现在的医疗技术，相比于几百年前、几千年前，有了本质的变化和进步，现代医疗还是承认，有大量的疾病不知道原理，没有掌握一定能成功的医疗方案，承认医疗行业仍需进步。
早期的医疗行业发展，是个人经验主义的，依靠医疗从业者低样本量的尝试经验，以及同行之间低频率的经验交流在支撑，在这样的基础上，度过了漫长的、变化缓慢的一段时期。而快速变化的到来，首先是基础科学的建立发展，其次是交通和信息传递的效率的提高，才在共同推动之下，加速了医疗行业的发展。
现代的医疗行业是一个很赚钱的行业，从业人员大多拥有高于社会平均收入水平的收入（虽然医疗行业中更赚钱的是美容领域），医疗从业者大多也是科研工作者，需要持续地研究，并在同行的审议下，发表自己的科研成果。
回看到公益行业身上，我们可以得到的几点基本启发就是：
- 1）公益行业因为有支撑其存在的心理、社会和经济基础，因此这个行业即便因为一些事件、一些个人或某些组织，导致出现“行业危机”，也不会影响行业继续走下去。
- 2）需要一批关联的基础学科作为支持，行业从业者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学习相关的通用知识，以及某些特定细分领域的专业知识，并在有同样学习经历，且具备实践经历的前辈带领下进行几年实践学习。
- 3）整个行业的从业者和监管者，建立以事实证据为基础的工作方式和交流方式。
- 4）一个行业的发展是有可能很缓慢的，以医疗行业为例，它可能萌芽了1000年，才迎来了自己的发展，所以，中国公益行业萌芽30年还在萌芽，也完全有可能再继续萌芽60年。
在这里，我想引用一段医学发展历史上，我认为很有价值的一段往事。
匈牙利籍产科医生塞梅尔魏斯·伊格纳兹·菲利普，生于1818年。他医学院毕业之后，就留在维也纳从事助产医师的工作，当时在医院里面分娩的妇女，有大约17%的人会因为感染而导致死亡。也就是说，每10个产妇，就会有1-2位会死去。
当时大家有各自的猜测，这位匈牙利医生的观察和建议是，要求所有医护人员在为产妇接生之前都需要消毒洗手，所有的医疗器械和用具也需要进行清洁消毒处理。是的，到了今天，一个陌生人夹过的菜，你可能都不愿意再夹一口。但也就在150多年前，医生护士在给这位病人做完手术之后，手也不洗就直接给另一个病人做手术了。
现如今被人们认为是“常识”和“没有什么专业性”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反而是突破性的创新。这也是一个行业发展和专业知识普及化之后带来的结果。
这位匈牙利医生根据自己的发现和实践，极大地降低了感染率，但是他的成果却不被当时的医疗界认可，甚至被排挤，丢掉了工作。他回到家乡仍然坚持自己的理念和做法，挽救了更多人，但被当做行业耻辱和精神病人，最终在40多岁的年纪因感染不治身亡。
在他身故之后没多久，医疗行业还是将他的建议和做法，作为一个固定内容，接纳和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好，我们再看看互联网行业的发展，同样，也不重复罗列互联网行业的发展历史了，直接进入讨论环节。
相对于医疗行业，互联网行业是一个非常年轻的行业，但它发展的速度非常快，差不多也是30年的时间，（在中国）已经出现了一批上市公司，约有两千万从业人员，并且深度影响了各行各业，包括政府部门。
在互联网行业里面，有一个岗位基本上是在10年内从零发展出来的，被称为“互联网产品经理”，这个岗位实际上和公益行业里面的“公益项目经理”很相似，互联网产品经理起初就是一个角色的概念，随后在较短时间内，完成了职业化、专业化的建设过程。
在某互联网购物平台上，如果搜索“互联网产品经理”这样的关键词，可以出来3408个结果（书籍），而换做是“公益项目经理”去检索，出来的结果是“抱歉，没有找到相关的商品”。
也就是说，中国公益行业相比中国互联网行业，历史还要长个10年左右，虽然同样也固定了某个职能岗位，但是迄今为止，一本关于这个岗位的书籍都没有出版出来。而且在互联网行业从事产品经理的人，和在公益行业从事项目经理的人，在年龄、学历方面大体上是比较接近的，但为什么会有这样巨大的差别？
在考虑了种种因素之后，我认为从互联网行业发展的历史中，可以得出的核心因素，就是“钱”，短时间内能够吸引到大量的钱，而且利润率也很高。海量的资源极大地加速了互联网行业、机构和人才的发展——非常质朴的原因。
如果把互联网行业和医疗行业发展历史中的发现拿到一起，再放到公益行业上来看，我就发现，如果要让公益行业加快发展，从效率最大化的角度考虑，首先要让公益行业里面的钱变多，要有十倍、百倍的现金增长；其次才是建立公开可验证的公益活动成果交流系统；再次是建立基于基础学科和实践学习的人才培养系统。
至于受关注比较多合规治理方面，都不用专门投钱去做，如果达到了第一个条件，即公益行业中的现金资源成倍地增长，各家机构为了获得资源，都会愿意自己掏钱去做合规建设。
四、中国公益行业目前所处的阶段
2018年的时候，同样出于对“时代的困惑”，我去检索了一些信息，可以在下方看到。
1927年可口可乐进入中国市场
1949年可口可乐撤出中国
1976年可口可乐再度进入中国
1982年出台限令，可口可乐仅能售给在华外籍人士(于当年废除)
1982年温州8名民营企业家被捕入狱
198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外资企业法》出台
199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出台
2015年中国15名企业家随国家主席访问美国
2005年中国第一家在民政部登记的非公募基金会成立
2007年中国第一家民间公募基金会在深圳登记成立
201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慈善法》、《境外非政府组织境内活动管理法》出台
从政府认知、政策角度看，虽然中国现在已经有数量可观的民营公益组织，但是从运作形态上，仍像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企业，在日常经营和运作上，采取的是“审批制”。
另外，目前在公益项目的开展上，存在这样一个倾向， 有相当一部分公益机构是厌恶扩张的，同时又是回避竞争的。后者不仅仅是服务型机构，即便是资助型机构，乃至政府人员，都会有意识地回避竞争，其出发点是“为了避免资源重复”。
这不是一种工业化的市场经济的思维方式，反而像是小农经济的垄断思维方式，我们也知道这种垄断所带来的危害，比如产生基层寻租的空间，产品质量长期难以得到提升，生产效率长期难以提升，生产的产品不符合用户的需求等等。
这一点和前面提及的“审批制”结合在一起，可以看得出公益行业也需要“市场化改革”，只不过这个改革还是需要从政府层面入手，需要有高手来推动政策规划，也需要国际局势的变动和国内政治氛围的改变作为条件。大白话来说，对于大多数普通的民间公益机构，只能等了。
再从“市场规模”的角度来看一下，不过因为统计口径的原因，我这了只能选用《慈善蓝皮书：中国慈善发展报告（2023）》里面的数据“社会捐赠总量为1400亿元”，作为一个参考，对比一下其他行业的市场规模。
中国互联网市场规模，约110000亿（2008年是400亿）
中国咖啡市场规模，约3000亿
中国宠物猫市场规模，约2000亿
中国小龙虾市场规模，约2000亿
中国冰箱市场规模，约900亿
中国公益行业的社会捐赠总量，相当于百度（约1200亿）一家公司的年营收总量，赶不上格力（1900亿），不过也高于可口可乐中国（400亿）和康师傅（700亿）。
可以看得出，目前中国公益行业目前的规模，相比较于其他行业，更像是一个特定产品的市场规模，而非一个综合行业的市场规模。就类似于，中国新能源行业的市场规模是8000亿，而光伏市场规模是1000亿，这样的关系。
第三点，人均捐赠率方面，例如有这么一个数据，即在过去1个月中，有捐款给公益机构的受访者，在中国大陆的占比是14%，中国香港是55%，中国台湾是33%，泰国是53%，韩国是40%，这在受调查的144个国家/地区中，中国大陆地区的排名是142位。
结合上面第二点来看，市场规模相对较小，捐赠率相对较低，这直接指向的结论就是，中国大陆的捐助人市场开发严重不足，在中国大陆的公益行业里面，也需要一场“供给侧改革”。不同于前面提到的“市场化改革”，供给侧方面，是民间公益组织有条件自发开展的。
五、中国公益未来发展的趋势
公益行业也是一个的“双客户服务业”，既要服务目标的受益对象，又要服务捐助人，只有把两边的客户都服务好，机构才能良好地运作下去，只重视其中一边，而轻视另外一边的机构，无论什么理由，客观上都是会被逐渐淘汰，或者压缩到边缘。
这种产业特性，并非公益行业独有，教培行业，托管行业，包括前面提到的互联网行业，都存在这样的特点。也包括比如儿童乐园，以后发展得好的儿童乐园，一定是把家长服务做得好的儿童乐园。
所以，公益行业的供给侧改革，就是要尽快增加尽可能多的，服务于捐赠人的各类产品，先提高捐赠人服务的产品数量，再逐步提高服务质量，再做服务的差异化。无数产业都是按照这个路径走过来的。
只有这样，才能提高捐赠率、捐赠额，才能扩大整个行业的捐赠规模，增加整个行业的资源供给，才能增加从业人口数量、增加从业机构数量、提高从业人员专业性、提高公益服务的有效性。
整个过程是按照一般的市场规律来进行的，并非某些人或某些机构“推动”的结果，资源就是势能，而势能会推着所有人往前走。
上面这一点很重要，但不是起决定性作用的，真正在底层发挥作用的，还是要看国民生产总值、国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基尼系数这几个数据指标。而在这一点上，对于公益行业内的人来说，只能是等待了，等到大潮来临之时，准备好的人们就可以借势起航，去迎接属于自己这个时代的大发展大繁荣。
所以先来说说“准备工作”，我们甚至不是为了自己做准备，而是为了中国的00后，10后们做准备，因为我们谈的是15年、20年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是要00后和10后作为主力军的时候了。
我觉得主要有几点，第一个就是前面提到的，加快做好捐助人服务，做好研究和产品开发；第二个是做好行业经验的记录，并加强和基础学科的结合，形成行业内的通用训练材料；第三个就是以身作则，守住底线；第四是与其他行业、其他组织加强联系、建立互信基础。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能做好这四点，80后、90后这两代公益人的历史使命，也算是成功完成了。
在这里，我还想给大家画个饼，也希望借此鼓励看到这篇文章的有缘人们，先行动起来。根据我的一些研究和计算，我推荐大家优先考虑上海、北京、深圳、广州、苏州、武汉、杭州、南京、长沙、宁波、无锡、青岛、佛山这13座城市作为公益筹款市场来布局。
假设在国民经济持续增长，以及公益筹款市场持续开拓的情况下，到2039年，仅从这13座城市中筹集的可流入民间公益机构的资金总额就可以达到1300亿人民币。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家民间公益机构，在以这13座城市为基础的一个筹资市场中，其市场占有率为5%，那么这家机构一年可获得的资金，就可以达到65亿人民币。
是不是现在乍一看会觉得这个数字很夸张？但大家可以用各自的方法算一算，也会发现，这个数字并非天方夜谭，而是有可能实现的一种结果。
这是第一个趋势，即筹资市场整体的发展趋势。
第二个趋势，目前只能说，从历史上感受到苗头，那就是推动官办社会组织，包括基金会、协会，也包括慈善会系统、红十字会系统，乃至妇联系统、共青团系统的社会化运作，也有可能会继续波及一些其他公益一类、公益二类的机构（事业单位），这就像是国企改革一样，让这些原本由政府直接拨款、直接指导或间接扶持的机构，都自主运营、自力更生，以减轻政府的财政负担和行政负担。
也正如同国企改革，这些机构相比于一般民间公益机构，本身具有更强的行政资源优势、企业资源优势、公众认知优势等先发优势，因此其中经营得当的机构，完全有可能获得较快地发展，开拓并支配更多的公益资源。
第三个趋势，理论上应该是出海，在这方面我目前的研究还不充分，只能是一些印象，我感受到在一些地区的筹资市场上，貌似面向海外的筹款产品，相对于面向国内的筹款产品，会更受欢迎，因此，一些本地公益机构的壮大，实际上大多是其海外业务的扩张而带来的。
但为什么说是理论上呢...…主要也是因为中国比较特殊，海外公益或者说对外援助的科教文卫体、农业金融业，中国政府一直牵头在做，而且都有相应的国企、民企、事业单位、官办公益机构在参与、支持或是执行。同时，很多发展中国家也已经有国际公益组织在开展工作，所以我目前还不确定，这个趋势能够给国内的民间公益机构，带来多少增长的可能。
最后一个趋势，甚至不能说是一个趋势吧，而是我的一个担心。到了2022年，我突然感觉到，好像中国的公益行业发展，距离传统的公益组织越来越远了。我也试图和同事们聊聊“是公益，但未必是公益机构”这样的话题，但貌似大家并不感兴趣。
六、结语
我听说，想要在互联网上获得一个答案，真诚地提问难以获得回答，甩出一个“暴论”，却能让各路人才大显神通，所以我也想借此新年之际，看看我对“中国公益萌芽三十年之问”究竟回答了多少。
总结来说，对于公益行业已经萌芽了40年的这个情况，我的回答是，还要继续萌芽下去，预计再萌芽个10-15年，然后会进入约20年的发展期。而通过加强行业内的“供给侧改革”，即增加筹款产品的开发，新增捐赠人的开发，能够缩短这个萌芽期的时间。而对于行业“市场化改革”的效率，即官办公益机构民营化、公益机构增加直接竞争，会影响萌芽期所延续的时间，或者影响发展期的增长速度。
来源：公益慈善论坛